第七章主体的真相
第四节 欲望主体
(资料图)
无意识主体也是欲望主体,前者侧重从无意识的语言构成来讨论主体的结构化,后者侧重于从无意识的驱力机制来揭示主体的命运,前者是构成论的,后者是动力学的。对无意识主体的动力学阐述根本上就是对欲望的阐述。
拉康的欲望(desire)概念在弗洛伊德那里对应愿望。与弗洛伊德的愿望的根本不同在于:弗洛伊德的愿望达成可以通过梦或其他无意识的幻想形式完成,而拉康的欲望是永远不可能得到满足的,愿望是一种心理活动,而欲望是主体存在的本体性维度。
拉康以欲望来覆盖愿望的概念,经历了共时的三部曲:先把本能从愿望中切割出去,然后在愿望中引入语言的维度,最后再通过引入主体间的维度而把他在性的结构嵌入主体之中。与三部曲对应的欲望的三元组为:需要(need),要求(demand),欲望(desire)。三元组是拉康阐述欲望主体的基本框架。
1. 需要。不指生物性本能,而是人的生物性需要。人的需要与动物本能之间的根本区别:1)动物本能是一种自然需要,而单纯需要的主体是一个神话性的主体,因为人自诞生时就已不再是纯生物性的自然存在,而是已被语言铭写。2)人的需要与诞生的创伤有关,诞生之于人意味着母子共同体的神话状态的(本体论意义)的丧失,因此,人的需要根本上是回到母体的需要。3)由于语言和他者的介入,人的需要的满足总在主体之间进行,总有一种间性的结构横亘其间,阻碍着需要的直接满足。
婴儿在获得语言之前就已知道用啼哭来表达其需要,这不是说主体曾有一个纯粹需要的阶段,然后再是用语言表达需要的阶段。在拉康看来,前语言的需要只是一个假设,因为语言是先于需要而存在的,主体在表达其需要之前,言语的阐释就已在那里等着了,例如婴儿的需要一旦以啼哭的形式诉诸表达,其意义就不再是先行地给定的,而是由母亲阐释出来的。
在拉康的主体“神话学”中,婴儿的啼哭有一种特别的构成意义,它不仅是对需要的表达,也是需要的结构性时刻,是需要被组织到象征秩序的开始。他者对需要的阐释和回应与主体的需要本身并不能完全对应,这样,在需要用(准)言语表达出来的那一刻,对需要的原始压抑或需要的异化也就开始了。这就是拉康通向欲望的第二步:由于语言和他者维度的引入,需要变成了要求。
2. 要求。象征界的先行在场使得主体需要的满足自一开始就被赋予了人化的意义,母亲以自己的方式阐释婴儿需要的意义,并在给予婴儿所需对象时也运用能指把一种(他者的)要求附加在(主体的)需要之上。婴儿为了需要能被满足,就必须考虑甚至认同这个他者的要求。驱力就在婴儿主体对他者的要求的考量中产生出来,驱力就是他者的要求在语言中获得表达的效果,没有他者的要求就没有驱力。由于他者的要求的介入,需要在此被他者的要求划杠了。
主体的需要和他者的要求之间总有一道裂隙。主体(婴儿)只能不停地去需要,且他所需要地已不只是当下的满足,而是无条件的绝对满足,是他者的无条件的爱。在这时,某一具体需要背后隐含了一个绝对的需要,即对无条件的爱的需要。为了满足这一需要,主体必须先认同他者的要求,此即驱力产生的时刻,他者的要求结构了主体的驱力,驱力反过来又结构了主体对他者的要求,即要求他者无条件地满足自己的需要,拉康称此为“爱的要求”。
因此,主体(婴儿)的要求有双重功能,既是其需要的表达,也是其对爱的要求。但问题在于,母亲时常不在场,母亲或其乳房是在场和缺席的象征符号,是一个彼岸的大他者,在其在或不在中,主体感受到一种爱的挫折。最终,主体只有接受母亲不在场的事实而把满足需要的具体对象象征化,使其成为爱的要求的象征或爱的能指。在需要层面,乳房作为满足口腹之欲而存在;在要求层面,它已成为母亲无偿给予的爱的能指,其作为满足需要的对象的具体功能被取消,因为爱的要求并不指向具体对象。即,爱的要求是“不及物的”、“无条件的”。因此,在爱的要求中,对象的被取消的独特性只能在要求之外重新出现,“它就在那里重新出现,但它也保存了爱的要求的无条件性所显示的结构”。这个结构就是欲望的结构,拉康在需要与要求之间的这种分离中嵌入了欲望结构。
爱的要求是对他人(母亲)的爱的一种无条件的需要,可这个需要不可能得到满足。因为父亲的禁止,对母亲的无条件的爱的需要——拉康又称之为 “(对)母亲的欲望”或“纯粹的欲望”——在爱的要求中被象征化,从此那个绝对的需要只能在一个象征的语言结构中得到表达,只能被象征性地表达,意即这个需要不可能被满足,而只能被替代,在替代中获得象征性满足。这个替代的过程就是一个能指差异化的过程,是差异中的某个剩余从能指的网络中脱落而能指再次以差异化来捕捉那个剩余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欲望的过程,或者说,欲望就是在这过程中呈现出来的。因此,欲望乃是需要在语言中借要求的形式获得表达后残留下来的剩余。欲望是要求减去需要所得的差。
3. 欲望。“通过一个不是简单的否定之否定的逆转……欲望既非对满足的渴望,亦非对爱的要求,而是从后者中减去前者所得的差,是它们的分裂的现象本身”(拉康)。在此,第一个否定指要求对基于必然性的需要的否定,第二个否定指欲望对无条件的要求的否定。否定中的“剩余”:在要求对需要的否定中,所否定的恰是需要之满足的必然性,在要求中,需要的对象被掏空,不再指向具体的对象,而是指向某个象征的能指,即爱的要求的能指,由此导致了要求的无条件性;进而在欲望对要求的否定中,所否定的恰是要求的无条件性,即对母亲的爱的要求是不可能获得满足的:一方面,母亲并不能提供无条件的爱,因为她本身是一个欠缺的存在;另一方面,在父法世界里,这个要求是不被允许的,它必要遭到阉割的威胁,它只能以接受阉割为代价被替代性地送出。对要求的无条件性的否定使得那原初的需要甚至在以要求表达出来的具体需要得到满足之后,要求的另一面,即对爱的渴望,仍然不能得到满足,欲望就是那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剩余。所以拉康说,欲望是要求与需要的分裂本身。
以需要-要求-欲望的三元组来阐释欲望:首先,主体有一种原初的需要,想要回归母子共同体(神话学想象),即主体对原初的完满性或原始的“一 ”的渴望;但这在象征秩序中是被禁止的,它只能在能指的替代运动中以要求的形式表达出来,在这里,原初的需要被划杠,成为不可企及的对象,拉康称这是言语或语言对需要的“原始压抑”;压抑导致的后果是双重的,一方面,原初的需要现在以爱的要求被象征地表达,但被象征地表达的并非原初需要的,所以,爱的要求总是无条件的,另一方面,在爱的要求中,需要只是被压抑了,它并没有也不可能被消除,而是以剩余的形式残留在要求中,并作为欲望呈现出来:“在需要中被异化的东西构成一种原始压抑,因为它在要求中无法以假定的形式得到表达;不过,它可以在某个衍生物中出现,而这个衍生物又可以作为欲望呈现在人身上”(拉康)。如果说要求是需要在言语中的异化,那么欲望就是要求与需要的分离,在这一分离中,欲望不再是对某个具体对象的欲望,而是对一个不可能的对象的欲望,由此导致欲望的绝对性,欲望的不可满足性、不可还原性以及不可摧毁性。我们不知道欲望欲望的是什么,只知道欲望欲望着,这就是欲望的绝对性。
欲望是存在的本质。在拉康看来,欲望作为一种持续的力并不是心理意义上的,而是存在意义上的。欲望是存在的本质,这本质就是匮乏,欲望即是匮乏的欲望,欲望主体即是匮乏的主体。
欲望是一种转喻。欲望总是朝向对象的欲望,主体作为欲望性的存在总处在寻找其欲望对象的过程中,但这一寻找是不可能有确定结果的,真正的对象是不可得的。一方面,当主体被缝合在某一对象上时,他所获得的并不是真正的对象本身,而是有关对象和对象获得的一种幻象,他其实是以想象的统一性整合了自己的欲望碎片。另一方面,欲望对对象获得有着一种坚执,由于获得的失败,主体只好重新寻找,但仍将以失败告终,最终主体找到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替代对象,通过让某一对象暂居欲望对象的位置来满足力比多的投注要求。所以,主体对欲望对象的寻找过程其实是转喻机制在主体身上的运作。
为什么主体对欲望对象的寻找总是无功而返呢?亦即欲望对象的不可企及或欲望满足的失败的原因。至少有以下4点:
1. 欲望性的存在是一种匮乏(存在的匮乏)。“欲望是存在与匮乏的关系”(拉康)。匮乏是存在的匮乏,存在就是据此而存在着。匮乏即是存在本身,因为存在的本质不在于“是其所是”,而在于“不是其所是”,“存在是作为这一匮乏的确定功能而开始存在的。存在获得自我意识是就其在欲望的经验中作为这一匮乏的一种功能而言的”(拉康)。存在的匮乏即是一种“无”(nothing),“无”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什么都不是,是根本不知其所是,欲望就是这种无的欲望。存在的匮乏本质,使得欲望对对象的寻找永远也不可能达成,使得欲望朝向真正对象的过程就是欲望对欲望对象的不可能性加以确认的过程。
2. 对象的匮乏。欲望对象总是“失落的对象”,或称为“对象的失落”。对象失落的三种主要原因:挫折、剥夺、阉割。此外,a. 失落的对象是一个原初对象,即母亲;原初欲望是对母亲的欲望;b. 对象的失落已然在此、不可回复,在主体诞生的一刻就已然失去,所以对象的失落不是结果,而是欲望的原因;c. 主体对于对象总有一种幻象,觉得它曾被完整地拥有过,觉得它可以在某些对象上完成幽灵般的返回,这表明,对象的失落和失落的对象,都是主体在基本幻象中的一种运作。
对象已然失落,意味着主体对任一对象的欲望终将以失败告终,但欲望驱力对对象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坚执,它总是在基本幻象的结构中让原初失落的对象以“对象a”的形式出现,换言之,欲望主体总是在基本幻象中把母亲想象为能无条件地满足其需要的完满的“整一”,同时也把自己想象为母亲的“唯一”,还欲望自己能与母亲结合为“一”,对象a成为结构欲望的原因,亦是招致欲望失败的原因。
3. 语言和言语的引入。每当主体以言语表达其要求时,总有一种剩余会超出言语所表达的要求之外,那就是欲望。言语与欲望的关系不单是主体借助言语来表达其欲望,更是主体以言语来标识其欲望之匮乏,标识主体的分裂。正如拉康所说:“欲望不过是这种言语的不可能性”。“言语的不可能性”,指言语不可能真正地表达欲望,因为言语作为要求的表达乃是需要的异化,它是原初的需要的“删除”,而欲望的真正对象恰是那在言语中作为剩余被“删除”、“压抑”的东西,那个东西现在处在要求的边缘上和裂隙中,并以此使要求(爱、恨的要求等)以链条的形式维系着,以此把存在的匮乏召唤到主体面前。
4. 他者欲望的介入。“人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拉康)。因为人总是欲望他者所欲望的,人总是欲望成为他者欲望的对象,人总是在他者的场域中欲望。人的欲望是在他者中被结构的。这里的“他者”既指作为能指之场所的他者领域,也指主体表达其欲望的另一个场景,还指处在他者领域的他人主体。他者是一个结构性的场所,也是一种结构性的力量,它横亘、迂回在欲望主体和欲望对象之间,既阻止主体在某个对象上获得满足,也通过对象的无穷延宕或替换而使不可满足的欲望成为对无的欲望。因此,如同无意识主体或言说主体总只能在他处出现一样,欲望主体也总是在他处欲望;如同能指主体只能是一个能指对其他能指表征出来的主体一样,欲望主体也只能在欲望的转喻性链条中绽显出来;如同所有那些主体都是被划杠的、分裂的主体一样,欲望主体的欲望根本上也是一种不可能的欲望,主体只能在不可能实现的欲望中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此外,他者既是结构主体之欲望的场所和力量,也是使主体之欲望的实现和满足变得不可能的场所和力量,因为欲望驱力所投向的这个他者也是有欠缺的,并且还是一个淫秽的、不知饱足的他者,一个只会以无限的、不确定的要求去质询主体的他者,面对这样一个他者,主体总是承受着一个问题的煎逼:“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主体无法回答,他者也无法提供答案,相反,主体的匮乏与欠缺只会因这个问题而更加醒目和不可承受。主体作为一个欲望性的存在必定是分裂的。
欲望主体的悖论特质(对以上的归纳):
1. 匮乏性。1)存在的匮乏,欲望是存在的匮乏,其悖论性:a. 欲望源于存在的匮乏,源于主体因诞生(生物学的和符号化的)创伤而来的无助感;b. 欲望是对匮乏本身的欲望,是对已永远丧失的原初场景的欲望。2)对象的匮乏,欲望是对已然失落的对象的欲望,其悖论性:a. 原初对象总以幻象或替代对象的形式在表达需要的要求之内出现,b. 原初对象又作为不可能的对象处在表达欲望的要求之外,是产生欲望的原因,也是欲望失败的原因。
2. 能指性。欲望是在他者场域中结构出来的,欲望离不开能指的运作,其悖论性:a. 能指产生欲望,是欲望的结构化机制,总以能指替代的方式把欲望安置在象征秩序内;b. 能指又阻挡欲望,能指的滑行使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使欲望成为在能指链下闪烁隐现的意义碎片。
3. 他者性。人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其悖论性:a. 欲望总是在他者场域中被结构出来;b. 他者也是一个有欠缺的结构,一个匮乏性的存在,一个同样围绕着创伤性内核和根本欠缺建构出来的符号性存在,因此在这个他者的欠缺中,主体的欲望总被引向不可能性,主体只能以“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样的逼问不断地朝向不可能的领域——死亡的领域。